文荟｜村里有片沙漠

　　五金村庄那么大，我想去转转。来到这个村子半年多了，除了村委会大院那棵大柳树又高又大，哈迪尔家的院子又深又大，吐荪家的大叫驴又黑又大，我还真不知道这个村子到底有多大。我看到的是热闹的巴扎，寂寞的麻扎，整齐的道路院落，阡陌交错的田野，甜蜜茂盛的果园，可有些偏僻的地方我还没有去过。

　　那天正好休息，我带着那条伴随我们的警犬巴力出行了。一出村委会大门，巴力朝着一个目标飞驰而去，扬起一溜尘烟。在一棵白杨树下，它抬起一条腿在树根下留下一点湿湿的印记，然后又乐颠颠地飞奔回来。

　　正是盛夏时节，阳光通透，蓝天沉默。繁蔚的林木在清风吹拂下飒飒作响。田地里刚浇过水，湿气氤氲，青纱帐绿意盎然。玉米在悄悄拔节生长，宽大的叶子散发着清香，棉花地里的棉桃已经绽开花蕾，万寿菊黄灿灿地装点绿色田野，脚下的荒草也在抓紧时间疯长。一个人和一条狗穿行在乡村夏天色彩斑斓的波浪里。

　　跑出去很远了，连巴力都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喘着。经过一片青纱帐，眼前豁然开朗，一片沙漠兀然出现，猝不及防地进入我的眼界。这里荒凉静谧，遗世般存在，好像和旁边繁茂的村庄隔着一个世界。一下让我想起了鄯善县城南的库木塔格沙漠。那个沙漠和县城是零距离，出城就是沙漠，绿色和、喧嚣和寂静之间没有任何过渡，像一对见不得又离不得的冤家，隔城相望相依为命。那里已经开发成为一个著名的旅游景区。

　　沙漠起起伏伏，风把沙子吹出水的波影，塑成弯弯的小丘，向远处延伸，对面的林带已经隐隐约约了。沙漠边缘有一片芦苇顽强地生长，地下泛出白花花的盐碱，使这块静寂之地有了一丝呼吸的气息。有芦苇和盐碱说明这里水源很浅。叶尔羌河的脉动在默默养育着这里的生命。

　　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陆陆续续发现了大河旁边的这块绿洲，逐水而居，会聚到这里，开垦荒地，挖渠引水，稼穑于野，种树在园，搭建起泥墙土屋，繁养了牲畜家禽，从此在这里生生不息。又是什么时候，塔克拉玛干的暴风一次次把尘沙带到这里，掩埋了田地，侵蚀着家园，试探着人们的底线和勇气。风沙的威逼没有使人们气馁，在和风沙的博弈中他们找到了平衡点，自有生存的法则和智慧。

　　生活在绿洲的乡亲们都酷爱种树，他们被风沙酷虐过，知道什么事情最紧要。无论家安在什么地方，第一件事情先要在房前屋后把树种上，挡住风沙，护住泥土柴屋。桑树、杏树、核桃树、石榴树一天天长大了，蔚然繁茂，然后不出所料地结出果子。那果实沐浴过灿烂的阳光和严酷的风沙，浸润了从昆仑山流下来的河水，集天地之精华，用乡亲们的话来说是“有天堂里的味道”。

　　每年春天，乡镇都要组织农民种树，我刚驻村时正赶上，便和乡亲们一起出征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的人们会聚在一片荒滩沙包上，在猎猎风沙中挥舞着坎土曼，把一排排、一列列树苗埋进沙土，浇上活水。有这么顽强的信念和力量，谁能阻挡住一棵棵小树苗在荒漠上生根长大、蔚然成林？

　　风沙带来的营养，阳光慷慨的普惠，使这里的瓜果格外甜蜜芬芳。风沙印记和甜蜜味道融合在乡亲们的脸上和心里，看上去他们灰头土脸饱经风霜，却总是露出白白的牙齿对你微笑。这片土地给予他们生命的底色，飞扬的沙尘铸就了他们的筋骨，土地的颜色就是他们脸上的颜色。他们最懂得自己和土地的关系，取舍有度，坚韧达观，谦恭知命，坚信来于尘土，也归于尘土。

　　这片小小的沙漠其实并不算荒凉。远远可以看见沙丘上几棵粗壮的胡杨树依次排列，长得歪歪斜斜，倔强地把虬枝与细细的针叶伸向天空，让这一片的沙地中有了一些绿意和生机。一群乌鸦栖在树枝上，不声不响地看着我和巴力蹒跚在沙地里。和沙漠守望的植物十有是胡杨。沉默而倔强的胡杨把自己塑造成刚硬的样子，在风沙的喧嚣中孤独挺立。它的树干粗粝，叶子细小，根系庞大。长成这般模样是吸取养分生存下去的需要，人们却赋予它崇高悲壮的美学意义。对胡杨来说，其实是没有办法的事，残酷的时光里你不坚强，谁会帮到你？

　　巴力在空旷的沙漠上跑来跑去，它也很少有机会在这么空旷的天地里自由地撒欢。我则在胡杨树下一块沙丘上坐了下来休息，默想这片沙漠是怎么形成的，几十年前、上百年前，这里是村庄还是田地？

　　胡杨树根下，一堆蚂蚁正围着它们建造的一个突出成一圈的城堡进进出出，勤劳而忙碌。它们是在修蚁界的金字塔还是帝王陵？也不知道谁在指挥调度这千军万马。它们看起来很有秩序，忙而不乱，分工明确，活动有规律。我想它们中一定有一个伟大的蚁王，规划、指挥着一个宏大的目标，每个蚂蚁都在分工协作为这个目标努力奋斗。在这个群体中，个体蚂蚁没有意义，聚集起来团结协作才能办成大事。

　　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忙碌，只要脚动一下，它们的千年工程就会毁于一旦。但这些蚂蚁们并不知晓，它们在自己的时空里走不出那个宿命。我们人类是不是也和这些蚂蚁一样，自信满满、津津乐道自己改造世界的成就。茫茫宇宙深处是否有个造物主像我们看蚂蚁一样，也在俯瞰着我们，抓一把沙子挥起来就是我们眼中的沙尘暴。沧海桑田斗转星移，在他来说不过就是一秒钟……我思绪在轻风中恍惚着，突然有种失落悲观的情绪袭来：人生有什么意义？就是像蝼蚁一样过完自己觉得漫长、其实在宇宙星河里的一瞬间的生命历程？

　　在沙漠里晃荡了半天，没有看到一个人影。我带着巴力走出了沙地，过了一片芦苇碱地，那是谁家的棉花地。棉蕾已经开花，从这个方向看过去，星星点点的白色火焰正在盛开。目光再放远些，则是生机浩荡的绿色青纱帐。大地是宽容的，我一点点惆怅的小心思很快被夏天的绿浪淹没。

　　夏天的脚步轻快而迅捷，走着走着就要走到秋天了。秋天是丰收的季节，收成带给我们喜悦，甚至连风沙都会消停下来。生活的艰辛、世事的委屈，在这个季节里，也会在尘土的芬芳中化作大河奔流般的喜悦。赛麦提家的万寿菊和棉花该收了，阿不力孜家的核桃今年可以卖个好价钱，热依木家安居房的宅基地和资金也批下来可以动工了。亚森昨天给我送来一张喜帖，说他的儿子过两天就要娶媳妇了，请我和工作队的同志一定参加婚礼……流逝的光阴里有这么多令人高兴的事，人间值得呀！不由想起那个伟大的诗人鲁米的箴言：“我们自带奇迹，却四处外寻。”文荟｜村里有片沙漠